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ESQ&A:黃健瑋 表演是一種對生命的凝視

2017/11/01 編輯 / Huang Po Yueh

從《麻醉風暴》到《麻醉風暴2》,很多人談到黃健瑋會以認真 來形容這位演員,其實他演員之路開啟的非常早,從電影、戲劇到舞台劇 都有參與,原先以為會大聊關於戲劇的話題, 沒想到我們卻是從武術跟徐皓峰的小說開始聊起……

Text by 黃博鉞 Photographs by Cheng-Yao Tsai Images:courtesy of 公共電視 

訪談當天,黃健瑋說自己不太習慣拍照,平面攝影每次都抓不到情緒,我以為他在開玩笑,沒想到拍攝剛開始時還真有點尷尬的感覺,有點像是在跟我們玩鬧,像是一個大男孩。他說有時候平面拍攝鏡頭定點在那邊,還是有點不自在。只是很奇怪,當攝影師請他靜靜的看著鏡頭,在一旁看片的我們,看到照片中眼神彷彿有種穿透力。有些演員像是天生要吃這行飯,光是靜靜在一旁坐著就很有戲,但黃健瑋也不像是天生的那種演員,他眼光中斂著很多想法,很會說故事。他的優勢在於認真的看待每一個角色,在每一次進行田野調查、作功課的過程,都讓他不斷調整想法和進步,這不是靠一時一刻的天份或天啟,而是持續不斷累積,最後才逐漸磨礪出的光芒。


 ESQ:很多人說《麻醉風暴》很成功,但你也演過非常多不同類型的角色,能分享你如何準備的嗎? 

黃健瑋:我一直以來作表演都有一個觀念,當然這大學時候就有了,就是演的時候要完全像那一個人。以前念書的時候就有作角色田調的觀念,這東西其實是很基本的,只是後來好像沒有那麼被重視。或許因為台灣的戲劇類型發展上,角色種類並不算多,像是有一陣子流行偶像劇,或許就不會太看重這件事情。舉例來說,我在2005年大學的畢業製作演一個戲,要扮演一個警察,可是警察我不知道該怎麼作啊,就請人家幫忙介紹,跟警察、刑警聊聊天。那演警察要做什麼功課呢?像警察會去練柔道,我就去練柔道,去瞭解他們生活。  

ESQ:聽說你有練武術,所以是那個時候才開始的嗎? 

黃健瑋:對,好像2004還05年才開始練。演戲就像做這樣的功課,無論是用身體還是用什麼方式,慢慢累積,到演《麻醉風暴》的時候作功課的觀念其實比較成熟了,所以當我去跟一位麻醉科醫師,是黃英哲主任,作功課的時候就搭配非常好。他知無不言,等於就是我的老師,當然他們醫療體系也會這樣子說,叫「先生」(日語),像師徒制,等於把他所有會的東西告訴我。 

ESQ:有點像武術那樣的師承?(不好意思還是問了一下武術的東西) 

黃健瑋:古時候的武林是這樣的沒錯。我練武想練真東西,但真東西到底要怎麼定義呢?練武術有一個道理是存在的,簡單講是說四兩撥千斤啊、用意不用力啦,這種嘴巴上面講出來的東西;但其實是練得到的,只是大部分的人沒有練到。可能是老師自己也不會,或是老師不願意教、不會教,但是這樣的事情是存在的。我知道練武不是為了要用蠻力,後來一直到接觸了俄羅斯的武術systema,一直到2015年16年的時候開竅,知道怎麼樣子不用力氣,當然是很初級的知道怎麼樣子不用力氣。 

ESQ:這有影響到你對事情的一些看法嗎? 

黃健瑋:當然有啊,這就是事情根本的道理。追求人生的根本道理,就是怎麼樣子不用力氣(去碰撞),簡單來說,我個人覺得有句話說得很好,你要解決問題,不能用產生問題同一個Level的力氣去處理那個問題,這樣是無法解決問題的,一定要高過於他,否則你生氣他也生氣,那兩個人就一起生氣,事情就無法解決。  

ESQ:那演戲有遇過那種角色碰撞很強烈的狀況嗎? 

黃健瑋:演戲是另外一件事情了,因為戲劇呈現的就是日常交流,那種情感的狀態常常都是用堆的,像是你給我一拳、我給你一拳,你愛我、我愛你,你恨我、我恨你,這樣子的東西嘛,所以戲劇處理比較像是種日常狀態。  

ESQ:那比如說和吳慷仁飾演的葉建德對戲,會算是有很多情緒堆疊或是對立衝突的嗎? 

黃健瑋:我們是在第一季拍完,應該說拍到一半變好朋友,氣味相投。不過我演出的蕭政勳跟其他角色差異很大,他非常被動,是一個不斷往後退的人。第一季的時候他其實是要解決發生在他身上的外在問題,因為發生單挫林投藥失敗,導致患者過世這件事情被冤枉,暫時解職了,但他還是在反應外在情狀,不是主動的做些什麼。相較於葉建德,這個角色非常主動,包含主動去復仇、強烈的行動意志,差別很大。如果我跟他演的時候,兩個角色都是主動的,那就會看到你問的那個狀況;但從第一季看下來,蕭政勳跟葉建德都不是真的衝突,反而是葉建德丟球過來,蕭政勳一直在反應這些衝突,所以他跟一般的戲劇角色不太一樣,比較特別。 

吳慷仁飾演的葉建德和蕭政勳並不是衝突和對立,反而是一個主動一個被動的面對週遭情狀。 

 ESQ:你覺得到了第二季蕭政勳有甚麼比較大的變化嗎? 

黃健瑋:因為第一季他還是有很多解決不了的情緒跟心理問題,那第一季故事過了後,等於是了卻了一些心事;後來中間發生些事情去了國外再回來(當戰地醫生),經歷過一些生死關頭,回來以後他其實變成一個沒有情緒的人,每次事件發生時不是情緒上去處理,而是先處理事情。比如說爆炸案發生了,人們需要幫助,他就會先去,可是他當時腦袋是有血腫塊的,一開始在瑞士的時候就檢查出來了。那這個腫塊可能身體會自行吸收掉,那就是好的,但如果沒有就會有危險,所以回來的時候可以說是一種半死不活的狀態,他自己知道,也不面對,直到遇到了楊惟愉(許瑋甯飾演),兩人的情感開始踏實了之後,才覺得這個狀況要處理,後來好像真的要開刀了,又沒辦法處理了,就開始避開楊惟愉,在整個戲裡面一直都很被動。

 ESQ:後來《麻醉風暴2》好像談生與死的東西越來越多? 

黃健瑋:對啊,因為等於是說你原本是一個醫治別人的人,但後來發現跟那些被你醫治的病人沒有不同。蕭政勳這個角色主要是在講你怎麼面對疾病、面對死亡,其實是參考一本書叫當《當呼吸化為空氣》,一位印度裔美國籍的神經外科醫師,他完成研究,即將獲得史丹福醫學院外科教授職位,並主持研究室的時候,在人生最顛峰的時期突然得了癌症,必須要接受化療跟一連串治療。從本來一個醫術非常高明的一個醫生變成了患者,後來他在生命最後一段時間裡,把這些歷程寫下來,這是黃英哲醫師給我們的參考,也是蕭政勳這個角色的精神指標:「當一個醫者變為患者的時候,他怎麼面對生跟死,以前要跟別人講的話,現在可以跟自己講嗎?」  

ESQ:演出這個角色過後,有沒有影響到你對人生的一些看法? 

黃健瑋:蕭政勳這個角色喔,我覺得比較像是我在影響蕭政勳,因為從第一季到第二季隔了兩年,其實我的人生還是有變得不大一樣,像是我練武跟思考都有進展,但是演出時還沒有到現在這個程度。後來在拍完《麻醉風暴》以後,思考上又有一些新的改變,我整理這些想法跟思路,後來選擇退到後面(參與編劇團隊),用書寫來把這個角色完成,不要有太多情緒,真的完全不去設計他怎麼演了,我把話寫清楚就好了。當然我對表演還是有執著,不可能完全不表演,現在都還沒有辦法。像是這幾個禮拜都有看《麻醉風暴2》,回頭去看自己的演出,發覺這個操作方法是對的,就是書寫,寫好對白,其實基本上就沒有什麼準備要怎麼演了。 

ESQ:這是一種連續性的過程。 

黃健瑋:對,是一個連續性過程,像是剛說的蕭政勳被我影響,因為我的生命影響他的生命,彼此互相影響。 

 ESQ:和你之前的演出比較起來,這是否算是一個很大的改變? 

黃健瑋:應該說我一直在研究這件事情,就是在研究不要去「演」,當然到這個時候完成度比較高了,但是我覺得還是不夠,在專注力跟角色的雕琢上還是有很多進展的空間。

  

黃健瑋在《麻醉風暴2》中嘗試了新的表演方式,不去演,反用書寫來完成蕭政勳醫師這個角色。Cashmere夾克_$151,200、襯衫_$19,400、雕花德比鞋_$49,300 by Brunello Cucinelli;褲子_價格未定 by Dolce & Gabbana。 

 ESQ:有人說最理想的演出,是要成為那個人,你覺得?

 黃健瑋:演員直接成為那個人喔,這個是有可能的,他那個背後其實需要的很多準備。講幾個故事,有一個說法是說,我們人類的DNA當中,只有2%的DNA是用來建構肉體,像是一些物質上可以摸到、看到的東西,剩下98%科學家不知道要幹嘛。還有一個叫做場域理論,其實就是說,當有一群人來自不同家族的人住在同一個區域,在這個環境下他們會共享某些類似的DNA,也就是說環境會怎麼樣反饋回來影響人。那其實這跟科學無關啦,我只是覺得用這種很浪漫的想法去思考的話,是不是我們可以隨時改寫我們的DNA?表演在做的事情就是像這樣,或著說我朝的方向是這樣,每一次都是在活一個新的人生。像在別的訪問也有提到過,常常覺得我演的每個角色,都是曾經活過的某一個樣貌,所以是他們回來找我,讓我再活他們一次。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怪,就是那個我已經活過了,然後現在到這輩子他們回來找我,讓我把他們再活一次給別人看。 

ESQ:其實每個演出都是真的活過。 

黃健瑋:是!每個演出都真的活過,對我來說當下的每個演出都是真的活過的,那個瞬間都是無比真實的。

ESQ:可是你也有演出真實存在的人物,譬如說楊儒門,像這樣的狀態,該如何去詮釋? 

黃健瑋:我今天才跟他見面,我們其實住蠻近的,哈哈哈。其實我會更謹慎,這就是一個很好的表演練習,有兩次經驗是演真實人物,一次是《一年之初》,那時演泰北孤軍後裔,另外一次就是《白米炸彈客》裡的楊儒門。那時候我們就真的訪問了兩個泰北孤軍後裔,他們在台灣20年了,彼此之間講的都是雲南話,我們請他們把這些台詞用雲南話念過,然後錄起來。之後也跟他們出去唱歌啊、玩啊,然後他們的那種氣息就會滲到你身上來,在作功課就像是這樣,跟他們實際接觸。 比如說楊儒門是一個有極端執行力的人,但完全不是那種感傷類的人,反而是個喜劇角色,有點像小叮噹,矮矮壯壯的。他講話是很活潑的,我其實是想要盡量表現出那個活潑的樣子,只是後來搞得好像有點痛苦,我有點演錯了。講那麼多就是想說,對我來說演戲不管這個角色是不是真的人,我都把它當成真的人來演,比如說蕭政勳是個醫生,但這個世界上麻醉醫師何其多,我要演,就要把他當成一個真的存在的人來演。

ESQ:你覺得在演戲的過程裡演員們也會互相影響嗎?像是和你對戲最多的許瑋甯有沒有影響彼此? 

黃健瑋:我覺得我們都是長大了一點吧。跟事業發展有關係,拍《麻醉風暴》第一季的時候,根本沒有人知道會成功,也沒人知道會引起話題,後來成為什麼,有人說是職人劇的開始,其實事前都沒有人知道,就是傻傻的演,演完了這樣而已。許瑋甯好像那個時候是《十六個夏天》拍完之前,也是在一個事業開始的階段,現在仔細看一下第一季跟第二季我們臉差超多,整個長相都不一樣了,我看到的時候自己會嚇到,原來以前長那個樣子,隔兩年了,好像換了一個人。像她的事業也是一直在進展,表演能力跟專注力已經不同以往。我自己也是經過兩年進展,再相遇的時候感覺是很熟悉,但其實又有點陌生;可是因為之前角色接觸建立的那種熟悉感還存在,也就能比較成熟的表演,我覺得是這兩個角色算是蠻成功的原因之一。 

和許瑋甯飾演的楊惟愉對戲了兩季,這期間也是兩人轉變最大的兩年。 

ESQ:像你剛提到徐皓峰,如果真的有一個民國武俠的劇本找你演,你會很想演嘛? 

黃健瑋:當然會啊!超想吧,因為我真的有練啊,是真的有功夫(笑)。

ESQ:會不會常有人說你們手術那幾場戲的場景很厲害? 

黃健瑋:以海內外來說,確實是很少有人像我們在醫療部分拍這麼寫實。但是有一個做媒體的朋友說,我們在拍媒體的部分其實不太寫實,像你知道,戲裡那個《醒世代》,但做事情是這樣,有時候你了注意這個,可能就忘了另外一邊。像第一季許瑋甯演的身心科醫師也有被講過,身心科醫師好像不是這個樣子。只是有些事情是看你有沒有做,像麻醉科這邊,醫療戲的部分是因為就做下去了,拍第一季的時候沒有醫生在我真的沒辦法拍,當下我每個行動語氣都要經過醫生,讓他在現場的monitor看過,認可以後我們才Ok,所以第二季才會延續這樣的特色。 

ESQ:你覺得準備演出的過程像是? 

黃健瑋:當然我覺得不管演什麼角色都要去作真正的田調,田調其實有作的方法啦,只是現在還沒有建立出一套系統,因為這東西沒有標準教學。像剛剛說的,以前第一次去跟刑警碰面的時候,聊個天,他根本不會講真的東西,必須要跟著他們走過一遍,才真的知道這些人在幹嘛,每一個職業都有一些結構性的東西。我曾經接到一個義大利餐廳廚師的角色,因為很趕,剛好我朋友開餐廳,我就說 :「你讓我去實習好不好,那我不用拿錢。」後來真去到那間義大利餐廳,真的超ㄍㄧㄥ,沒有停下來,只要一開工,大家在崗位上咻咻咻在的做事情,真的就像在那個地獄廚房。 大家認真在執行自己的工作,會有一種氛圍,有種情緒的流動,比如說在那個空間誰瞪你一眼、有個人在旁邊稍微緩了一下,旁邊一個比較大的廚師就會看一下,被那個人看到就會緊張一下。像這樣的東西一直存在在生活中,一直存在,一直在流動,其實整個戲劇行業就是在傳達和呈現這樣的東西。 

ESQ:我記得有場印象深刻的戲,是Salma跟蕭政勳談到有關生死的對話? 

黃健瑋:那個是最直白的表現方法,其實戲劇跟文學是一樣的,我們都在處理物質世界跟非物質世界的關聯。比如說兩個人真的很愛對方,但最後無法在一起;兩個人要不要在一起,最後決定要在一起了,這個決定跟一般人的狀況都不一樣,這個是只有是兩個人之間才能體會的一種果絕、斷然、接受、苦痛、遺憾等等的情緒,不過我現在只是講出來而已,還要要演出來才算數,讓觀眾感覺到這件事情。戲劇跟文學就是要溝通這個,用比喻跟隱喻,是用來連接物質世界跟非物質世界的橋梁。 

ESQ:談到文學,你似乎很愛讀小說,最近有在看誰的作品嗎? 

黃健瑋:最近是在看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集,這本書裡面最大的一篇〈哈吉穆拉特〉非常有名,他晚年的時候作品是被禁的,這也是被禁的其中一篇,寫一個在車臣跟俄羅斯打仗的伊斯蘭教英雄,我真的覺得太好看了,是真正偉大的作家才能這樣直視人類的苦痛,然後用一種毫不評斷的方法寫出來給我們看。

 

 黃健瑋很會說故事,也愛讀小說,夢想是寫劇本、拍電影,參與這次的編劇創作也啟發他許多對表演的想法。《麻醉風暴》的蕭政勳可能是他目前完成度最高的表演,這算是一次蛻變。 

*完整內容詳見Esquire國際中文版第147期11月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