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位執導婚姻電影的離婚導演，正值50歲的他，在2019年拍攝出了職涯至今最佳的一部電影，一部交織著自身慘痛經歷於其中的作品。你幾乎可以看到他身體不由自主地抽搐著。「對我來說，那確實是個孩童時期的心靈創傷，」諾亞・鮑姆巴赫（Noah Baumbach）說著。「這讓我的一生都需要治療。它真的把我給搞得一團糟，徹底地糟到不行。」
來自童年的傷痛
乍聽之下，你會以為鮑姆巴赫在談論著關於他的父母，電影評論家喬治亞·布朗和實驗小說家喬納森・鮑姆巴赫，在1980年代離婚的親身感受，但事實上並非如此。實際上，鮑姆巴赫是在討論他住在布魯克林的孩提時期，觀賞1978年由唐納德・薩瑟蘭、布魯克・亞當斯和傑夫・戈德布魯姆主演，充滿著強大恐懼滲透力的經典恐怖電影《變體人》（Invasion of the Body Snatchers），如同他父母的婚姻一般，撕裂的傷口都仍清晰可見。「人們看似懷抱著相同理念，但是卻無法展現出真正的自我，這最是讓我感到恐懼。」鮑姆巴赫繼續說著。「我想這是我透過這部電影所獲得的，讓我非常害怕的概念，而當時我大概才9歲。」
50歲，一位頑強的硬派電影人，鮑姆巴赫用耐心建構起描寫離婚動盪過程的電影作品，讓他極有資格成為闡述婚姻衝突的桂冠詩人。2005年上映的電影《親情難捨》（The Squid and the Whale）並非鮑姆巴赫的執導處女作，卻是一部許多人認為真正打開「鮑姆巴赫式世界觀」的動人電影。
《親情難捨》是一部離婚電影，而他的最新作品《婚姻故事》也是。這與鮑姆巴赫因《變體人》電影而在心中蒙上的那層冰霜息息相關：人們可能不是他們看起來的樣子。對於像我這樣經歷過離婚的人來說，觀賞《婚姻故事》都會同時地令人感到痛苦、心碎和激動。激動，正因鮑姆巴赫都確實描述了一切過程：那令人作噁、拋物線般波動的情緒，財產的分配協調，單身父親公寓的侷促不堪，獨自育兒的手忙腳亂，以及在法律上與你共同花費多年時間、建造家庭的人，卻需對簿公堂的困窘情境。
「如果我們仍然生活在1978年，那麼《婚姻故事》
海報上也許會寫著：『他們永遠都不會經歷離婚。』」
離婚會迫使你去回想，當你遇到某個人以及一同生活時充滿希望的時期，並且同時回顧沿途發生多少變化所帶來的痛苦。《婚姻故事》一開始是以情書來鋪陳，或應該說是由史嘉蕾・喬韓森（Scarlett Johansson）所飾演的妻子妮可，和亞當・崔佛（Adam·Driver）所飾演的丈夫查理，兩人所共同朗誦的情書字句。但是，隨著鮑姆巴赫逐步顯露出妮可和查理之間的鴻溝，這些書信朗誦出的情緒竟一而再、再而三地產生了變化。很快地，他們倆開始陷入了尖叫吶喊的漩渦，一種讓人無法認清原貌的拉扯撕裂，無論他們多麼努力維持自己的理智，選擇斷離關係的片刻寧靜，法律和家務方面的挑戰，終將使他們成為兇猛的野獸。他們能夠避免如此的左右為難嗎？如果我們碰巧仍然生活在1978年，那麼《婚姻故事》的海報上也許會寫著：「他們之間，永遠都不會經歷離婚。」
奧斯卡獎以入圍肯定史嘉蕾喬韓森和亞當崔佛的精湛演出。
難以言說的離婚經驗
經歷過離婚的人們，會像是經歷過新兵訓練營的士兵一樣，藉由分享痛苦的故事來建立起彼此之間的連結。能夠全身而退，無疑都是一種解脫。「這就是我的愛，」曾經離婚過兩次的喬韓森說道，「我喜歡把身邊的事物都分開來放，這是一種好習慣。」看著別人用兩小時十六分鐘的時間，將離婚的過程攤開擺在你的眼前，就好像是要你喝一整碗的檸檬汁，尤其是對於有經驗的人來說；但是這也證明了鮑姆巴赫做為一位電影製片的敏銳度，他不斷以輕快的轉折，一再地吸引你的注意力。《婚姻故事》裡充滿著驚喜。
中間穿插著出現的音樂劇片段，一點都不會讓人感到窘迫（事實上，亞當・崔佛唱歌還挺好聽的）。一場尖叫吶喊的對峙戲令人大感震驚，足以讓漫威宇宙裡所有穿著戲服的拳打腳踢，看來只像是孩子們的扮家家酒（畢竟，確實是如此）。然而，妮可和查理表達出的觀點，卻成為觀眾們的關注焦點。「我們對他們倆都感到很滿意。」鮑姆巴赫說道，「沒有任何一方是可取的。沒錯，《婚姻故事》其實是一部戲劇、驚悚片、恐怖片、音樂劇和浪漫喜劇的綜合體，講述兩人透過在愛情中尋求存在感的迷霧、法庭上的言語操弄和仇恨的情緒迷宮，找到彼此相愛的方式，而這可能僅代表了鮑姆巴赫在影壇奮鬥數十年來的成就之一。
諾亞．鮑姆巴赫目前和女友，也是身兼導演、演員和編劇的葛蕾塔．格維格同居。
他目前的同居對象，是兩年前推出《淑女鳥》（Lady Bird）代表性喜劇電影，身兼導演、演員和編劇的格蕾塔・格維格（Greta Gerwig）。他們倆合作完成了《紐約哈哈哈》（Frances Ha）和《紐約新鮮人》（Mistress America）的劇本，還有一個在去年三月出生的孩子。他們還沒有結婚，至少在我們的午餐約會之前還沒，但是他們並不排除這個可能性。「我們想結就能結，」鮑姆巴赫說道。「我們已經訂婚很久了。」
考量到離婚在他腦海中造成的陰影，你不會苛責於他對於婚姻的謹慎態度。他不僅忍受過父母的離異，還有他自己在2013年與演員珍妮佛・傑森・莉（Jennifer Jason Leigh）的分手。《婚姻故事》與鮑姆巴赫自己的婚姻故事之間，自然有些呼應之處，他和莉一同生下了一個名為羅門的兒子，讓他在好萊塢有了第二個居所可以前往享天倫之樂。
儘管如此，《婚姻故事》的描述竟是如此地精確，在1979年的《克拉馬對克拉馬》和2010年的《藍色情人節》中，出現了很多關於愛情的場景，這讓我發現與鮑姆巴赫的訪談對話，有一部分竟像是個臨時的心理治療面談。當我告訴他我也經歷過離婚時，得到了不少的點頭稱是；當我們談論到中年得子、成為父親時，隨之而來的是更多、更有同感的點頭稱是。多年來，他的《踹球叫練》、《紐約哈哈哈》和《青春倒退嚕》都對我來說深具意義，但《婚姻故事》至少對我來說更有個人的深刻感受。當我和鮑姆巴赫談到傑克·吉爾伯特的詩時，我告訴他，我的一個朋友曾經將離婚形容為「每天醒來都要被打臉」的情緒。聽到這種說法，他露出了一抹淺淺的微笑。
離婚才知現實荒謬
截至目前為止，鮑姆巴赫可能已經很熟悉我和他的這般離婚談話了。為了籌備撰寫《婚姻故事》的劇本，他花了數個月時間來採訪朋友們的心靈挫折。他將這些經歷，與一個垂死的親戚，住進醫院病房裡維持生命來比擬。「當你步入其中時，它絕對會接管你的生活。」他說道。「結束之後，你不會想再聽到它的聲音……這個制度的設計宗旨，是要讓你們彼此相互對抗的。」他也做了一部分新聞報導方面的研究工作，好將離婚程序中那些殘酷、奇怪卻又平庸的各種細節，寫入《婚姻故事》之中。電影的一個場景中，法律顧問忽然在妮可和查理劍拔弩張的討論中喊了個暫停，好讓他們可以從外送菜單裡挑選沙拉和三明治。「我希望他們在調解過程中點個午餐，」鮑姆巴赫說道。「這確實就是每日當下發生的一切。」
但是這些平凡乏味的荒謬時刻，也為離婚過程中在情感上的激流，和有點殘忍的撕裂洪流搭建起了舞台。如果喬韓森和崔佛因為在《婚姻故事》中的演出而獲得奧斯卡提名（編按：他們倆之後都各自進入第92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女主角的入圍名單），無疑會讓人聯想到一種有逼迫感的畫面氛圍：坐落在洛杉磯的一個公寓中，妮可和查理在試圖以一種文明的方式坐下來解決問題，卻發現自己的理智被爆發的盛怒席捲而去。觀賞之餘請記得，鮑姆巴赫是一位喜歡拍很多東西的導演。這場爭吵的戲持續拍攝了兩天之久。「這是我唯一一次失去了身為導演所必須維持的距離。」他說道。「我必須出去繞著街道行走才能恢復頭腦清醒……這場戲真的太累人了。」休息期間，導演和演員們都必須離開到公寓大樓的其他房間裡去紓壓。「他會竭盡所能地，擠出你的每一個想法，」喬韓森說道。「然後，在你投降稱臣的那一刻，所有對的、適切的事情自然就會浮現出來。」
由左至右：鮑姆巴赫與蘿拉・鄧恩、史嘉蕾・喬韓森在現場指導。
然而，能夠對於一個看似失去控制、波濤洶湧的場景進行觀察研究，其實才是最為細膩的一種掌握。面對鮑姆巴赫，崔佛將他形容成一名「微觀管理員」。「無論是演員、日程安排、佈景設計或衣服應該是什麼模樣，他都清楚知道自己的工作，可以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想法，」崔佛說道。「你不會想要更改他說出的每一個字句，而是想要一遍又一遍地複述著。」
鮑姆巴赫現在才50歲，是正值中年、X世代創意人士的典範，而《婚姻故事》可以說是他至今最好的電影。他驚訝地回顧過往四分之一世紀的作品。「意識到我竟然已經做了這麼長的時間，真的讓我心感滿足，」鮑姆巴赫說道，「製作出我自己想拍攝的電影，對我來說深具意義……至少現在比剛開始時更為輕鬆了些。」他在好萊塢的同輩們，許多都是很活躍的野兔：昆汀・塔倫提諾、魏斯・安德森、保羅・湯瑪斯・安德森，或是奈特・沙馬蘭。但是鮑姆巴赫的步伐與做法上一直是一隻烏龜，他度過自己的美好時光的同時，也製作出不計其數與人們有關的電影。
那麼，他的下一部作品，會是什麼樣的題材呢？「這個嘛，」鮑姆巴赫說。「我腦中的題材還有很多，我還沒有用完。」
Text by Jeff Gordinier Photograph by Allie Holloway Images：courtesy of Getty Images Translation by Joseph Chien
